林琅

我不爱前程爱观音。

[小凡高]燕燕


一方死亡预警,禁止转载,感谢理解。



“燕燕于飞,差池其羽。之子于归,远送于野。瞻望弗及,泣涕如雨。”①


一首关于黄子弘凡和高杨的藏地诗篇。 



燕燕

 


1. 


黄子弘凡在大昭寺广场遇到了一只羊。 


那只羊盯着黄子弘凡,不走,也不叫,只是似笑非笑地盯着。黄子弘凡初来乍到,被盯得心里发了毛,胸腔莫名其妙涨热,心脏滚烫,从脊椎蔓延上来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。 


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,下意识只想快点转身离开,谁知道那只羊又堵住了他的去路。它身上的毛卷曲打结,脏兮兮的,脖颈上系着红布条,只有那眼睛澄澈通透,黄子弘凡甚至能从它脸上看到一点亦喜亦嗔的表情。 


“它这是和你有缘,你可以摸摸它。” 


清凌凌的声音从背后响起,黄子弘凡转头,看到了一个很漂亮的男孩儿。 


“在西藏的许多寺庙及其附近,常常会有单独的、或三三两两的脖颈上系着红布条没有主人的羊只。其实这些羊本来都是有主人的,主人都是藏传佛教的忠实信徒,是主人把它们放生了,使它们重归自然,成为自由的羊,免去了挨宰遭杀之罪。” 


“万物皆有灵,放生羊很通灵性的,它堵住你,便是和你有缘,你可以摸一摸它,结个善缘。” 


黄子弘凡眨一眨眼睛。 


此刻天空纯净,蓝得不可思议。白云丝丝缕缕,绵延到布达拉宫的背后,触手可得。阳光倾泻而下,直入人心,绚烂又温柔,焕然如新生。大昭寺的法轮金顶看得真切,栏杆上的哈达洁白如山尖一点雪。 


四周围绕着喃喃不绝的诵经声,摇着转经筒的藏民,此起彼伏磕长头的朝圣者,袅袅升起煨桑②的烟,眼前沉丽静默的男孩穿一身破旧的藏袍,项上戴着一串绿松石,恍然如梦。 


“我叫黄子弘凡,你叫什么名字?” 


黄子弘凡还未伸手摸一摸那只羊,它就哒哒走远了,红布条轻轻摇晃,仿佛完成了自己的使命,只留下他们两人静静对视。 


“高杨,我叫高杨。高原的高,白杨的杨。” 


黄子弘凡在大昭寺广场遇到了高杨。 



2. 


黄子弘凡今年十九岁,正值放假,一个人一意孤行来了西藏旅行。仿佛和西藏有缘,他坐川藏线入藏,以前从未到过藏地,却没由来的熟悉。一同坐车进藏的人被高原反应折磨得死去活来,只有他活蹦乱跳,一点事儿都没有。 


“你和藏地有缘,”载他入藏的大哥笑吟吟地说,“我开车这么多年,带人入过那么多次藏,也就遇见两个人对高原反应免疫,都是年轻的小伙子,年轻好啊……” 


他住在离大昭寺不远的青年旅舍。客栈老板是个康巴汉子,叫达吉,是繁荣、发达的意思。他当过兵,开过枪。为人极开朗,笑声如洪钟。长相英武,肩宽步阔,面如赤枣,头发里盘着红色的英雄结,像一座挺拔的山峰。 


每天中午他都会站在院子里唱起康巴歌谣,声音浑厚,仿佛天边传来的钟声:“我骑在马上无忧无虑/ 宝座上的头人可曾享受?我飘泊无定浪迹天涯/ 蓝天下大地便是我家……” 


黄子弘凡贪睡,爱睡懒觉,第一次听了达吉唱歌时还迷蒙着,一下子惊醒,恍若神人,差点从床上滚下去。他推开窗户,俯下身,正看到达吉在院子里一边唱歌一边晒太阳。他张开嘴,还没说话,旁边的窗户也“啪”得一声打开了,传来笑意盈盈的声音,清亮得像一潭泉水,欢快得像一只飞入高原的小百灵: 


“达吉!唱得真好!再来一首!” 


达吉笑眯眯地仰头,叫了那人一声:“小羔羊,起床啦?”然后更加快乐地唱了起来: “我心中的康巴汉子哟/ 额上写满祖先的故事/ 云彩托起欢笑/ 胸膛是野性和爱的草原/ 任随女人和朋友自由飞翔/ 血管里响着马蹄的声音/ 眼里是圣洁的太阳/ 当青稞酒在心里歌唱的时候/ 世界就在手上……” 


黄子弘凡无端想起了张子选那首《牧羊姑娘》:“怎么办,青海青,人间有我用坏的时光;怎么办,黄河黄,天下有你乱放的歌唱。” 


他探头侧身去看那扇窗户,正看到高杨含了静静的笑意闭着眼睛听达吉唱歌,阳光洒在他脸上。 



3. 


“好奇怪,我才认识你两天,却感觉已经认识你很久了。” 


傍晚吃饭的时候黄子弘凡没再出去逛,而是老老实实和旅舍的人一起吃饭。 


高杨去盛饭,达吉很会做藏菜和川菜,他的汉语也讲得很好,一边给高杨夹菜一边说“太瘦了,多吃点”,他嗓门大,搞得满桌人也跟着给他夹菜,高杨就不好意思地捂起碗,笑着说:“够啦够啦。” 


黄子弘凡不知道高杨爱吃什么,所以不知道该给他夹什么菜。看他米饭只盛了一点点,菜也只吃一点点就放下碗了,忍不住在他要走的时候拉了一下他的袖管,道:“你等一等,我带你去喝甜茶好不好?” 


他的神情太熟稔又太真挚,邀请顺其自然。高杨竟然不知道该怎么拒绝,于是低下头来,说一声好。 


没想到一喝就是一个月。 


到了后来,吃完了晚饭,高杨会自觉把碗筷放好,然后到门口等黄子弘凡。他们一起去仓姑寺的甜茶馆喝甜茶,有的时候也会去光明馆,路过大昭寺,再踏着如水的月光走回来。有时黄子弘凡会和高杨聊些什么,藏地或者外面的世界。有时他们不说话,静静地走,没有一个人觉得尴尬。 


西藏的时间静得就像拉萨河一般。子弘凡每天早上出去闲逛,按时回青旅吃饭,晚上去和高杨喝甜茶,回来和住客们一起聊聊天、听听歌,偶尔和家人朋友们联系。日子循环往复,安静得不像话,前尘旧梦全都沉在湖底。 


他本来爱热闹,在西藏也渐渐懂得安静的好处。 


喝甜茶时熙熙攘攘,人流如海,高杨不说话,他也不说话。归来时走在小石板路上,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,高杨叫他一声阿黄,黄子弘凡就答应着,走慢一点点等他。他有时会给高杨唱歌,他唱《海阔天空》,唱《千千阙歌》,唱《为你我受冷风吹》,都是些老歌,高杨也不嫌弃,含着笑侧着脑袋听。 


两个灵魂的相认,其实不需要多久的时日,一瞬间的心意相通就已足够。 


拉萨太独特,在别处寻不到这样的soulmate。藏地与他有缘,放生羊与他有缘,高杨也与他有缘。或者说,藏地和放生羊,大昭寺和布达拉宫,都是为了遇见高杨。西藏太适合发生些旖旎绮艳的故事,可他偏偏遇到了一捧白月光,一只软绵绵的羊。 



这天傍晚达吉喝了酒,站在院子门口,痴痴向外看,仿佛是在等什么人。 


大家都以为他是在等高杨和黄子弘凡回来,便没有吵他。可是这两人回来了之后他还是站在那儿,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。 


达吉喃喃着藏语,翻来覆去,仿佛是个名字,没几个人听得懂,都是一头雾水,只有高杨沉默着去拉一拉他的胳膊,把他扶回来,安置在小沙发上。 


达吉是为数不多出藏发展的康巴人,所以可以自如地使用汉藏两语。退伍之后他考上大学,去了四川,在那儿曾经有过一个心爱的姑娘。 


那是一个花骨朵一样的女孩儿,新疆来的,漂亮得吓人。得了白血病,病来如山倒,求医问药皆无法挽回,最后死在了达吉怀里。达吉到最后什么都没留下,只有这间小旅舍。 


他明明已经闯出去了,却偏偏回来,等着一个灵魂的转世。他是从那一天起,每天都要站在天井里唱康巴歌谣的,她最爱听他唱。 


达吉说新疆的女孩儿又骄傲又倔强,她死的时候都是漂漂亮亮的,抓着他的袖子,笑着说一声我不后悔,你记得在拉萨等我。 


她低低地哼:“在那遥远的地方/ 有位好姑娘……” 


她那活泼动人的眼睛,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。 


霎那间,达吉偶尔的沉默,频频的回望,酒后的呢喃,执着的歌谣,不动声色的思念,数十年的孑然一身,全都有了答案。拉萨惹人向往,青旅住客来来往往,其中不乏爱慕他的女人,他从没有回应过。康巴汉子是这世间最深情的儿郎,只有那个新疆姑娘永远住在他心上。 


今天是她的生日,如果她还在,应当是三十一岁了。 


达吉笑着说:“不说啦,我不说啦。” 


“今天这么好的天气,不该掉眼泪。” 


英雄的猎人,拥着一家酒店,坐在白雪中,心中的黑夜寒冷。我的百灵鸟啊,你的歌喉为什么要停歇? 


夜深如井,路远如歌。 


拉萨的天墨蓝一片,院子里沉默着,大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少顷有人弹起吉他,轻轻唱起《乌兰巴托的夜》。 


“草原的子民无忧无虑/ 大地的儿女把酒当歌……” 


达吉跟着轻轻地哼唱,青稞酒荡漾,他眯一眯眼睛,点一点头,说,小高杨也是从新疆来,新疆是个好地方。 


黄子弘凡坐在高杨身边,听他在歌声里向他轻轻讲起藏地,讲隔壁的小普木③,讲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,讲羊卓雍错,讲大昭寺内供奉的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,讲广袤而无垠的新世界。但绝不讲他的过往,他的前路,只肯讲西藏。 


他到藏地半年多,藏袍破旧,沾染尘灰。其余的他不说,黄子弘凡也不问。 


高杨的声音很淡,像天边飘来的一缕云烟,混杂在沧桑的歌声: “如果,有一天我死了,就把我葬在纳木错的身旁吧,我总觉得……纳木错就像我的母亲。” 


这是高杨第一次谈论起死亡。 


“不要这么说,”黄子弘凡笑着闹他,伸手揽上他瘦弱的肩骨,摇一摇他,“你要长命百岁啊。” 


“回头等你再养壮一点,我带你去爬一次珠峰好不好?” 


“……好呀。”高杨的脸在月光下苍白如雪,含了静静的笑意,轻轻拍了拍他的腿,黄子弘凡转过头去,一同听歌。 



4. 


高杨的生日要到了。 


他终于由二十一岁迈入二十二岁,二十二岁能做的事情很多。他醒来之后躺在床上发呆了一会儿,小小的一间房,这边是床,那边是桌子和衣柜,零七碎八地塞着各种各样的东西。达吉待他像亲弟弟一样,衣服都给他买,见他爱穿藏袍,便向藏族阿姐买了许多。他曾羞愧地对达吉说我没有钱,不能回报你什么,达吉仅仅只是笑着,捏了捏他的脸,说我们有缘,小高杨。 


有缘,一切便不必问。 


他二十一岁来藏地,总觉得是大梦一场,不曾想还有这样的好时光,遇到这样的人。 



达吉在楼下喊他:“不要赖床了!高杨!出来吃饭!” 


高杨快快乐乐地答应一声,撑起胳膊的瞬间却头晕目眩,重新又摔在了床上。有强烈而刺耳的响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,刺入耳内,震得他脑子发麻。他眼前冒了满天的金星,胃一阵又一阵地抽痛起来,干呕不止。 


他想,他下楼的脸色还是有点苍白的吧,不然达吉为什么要过来扶着他。 


黄子弘凡抬头见他脸色不好,问道:"怎么啦? "


高杨按住达吉的胳膊,同时阻止他的一切欲言又止。说没事,有点高原反应罢了。 


达吉给高杨单独做了一碗长寿面。 


“小高杨二十二啦,合法了,可以娶漂亮媳妇儿了呢。”同住的大姐夹一块风干牦牛肉放在高杨碗里,高杨面上浮起淡淡红晕,弯翘的眼角也带着笑。 


“还早,二十二还年轻得很呢,娶媳妇儿不急在一时,高杨要找一个合心合意的,看我,娶了你大姐,一辈子端茶倒水的。”她的丈夫打趣道。 


“怎么?”大姐圆睁着一双杏眼,柳眉倒竖,“你不乐意?” 


“那怎么不乐意?你生来就是治我的!” 


一时间大家都笑了起来。人生还很长,总会让人有无数的期待。 



黄子弘凡吃完饭就火急火燎地出了门。高杨平时喜欢出去逛,今天却不知怎么的,爬上了屋顶,坐了一整天,晒了一天太阳。 


一株青稞俯身问询,两朵格桑探头亲吻。他一眼一眼地望,看着一点一点日落西山头,黄子弘凡一步一步回来,登上他的屋顶。 


他手背在身后,高杨看一眼就明了,开口问:“是什么?” 


是护身符。 


是他随着众人,一步一步磕长头,磕入大昭寺内,向佛祖求来,由喇嘛念经开光过的护身符。他年轻,虔诚得死心塌地,磕得灰头土脸。 


护身符是个圆满的形状,里面刻着楞严咒的一小句词:“众生业尽,众生烦恼尽。”因物赋形,佛度有缘人。 


黄子弘凡给高杨戴在手腕上。然后念起诗来,声音随着风,情真意切的几个字,被他念得潇洒肆意,少年风流:“众法器一副丰乳肥臀/ 百万僧众与你预约来生。” 



大昭寺一点一点亮起来,护身符上的编绳编着青稞和格桑花纹,亦农亦牧亦新婚。叮当一声铃铛响,雅鲁藏布江远隔千山万水奔流入印度洋,照着今夜两个魂灵。 


黄子弘凡不说生日快乐,他的心意已被高杨戴在手上了。 


今夜江河之源,倒流向两个少年,只亮我的酥油灯,只照我的心上人。 


5. 


高杨越来越瘦。 


他不好好吃东西,贪睡,总是在房间里不出来,敲敲门就看到他在床上闭着眼睛睡得天昏地暗。达吉当初把他从大昭寺的门口捡回来,跟养猫一样养着他,好不容易喂胖了一些,如今又掉得没几斤肉。他从前总爱出去逛,达吉不用手机,成天找不到他。只有在饭桌上才能听到他又去了哪个寺庙,哪个小地方。 


如今他是怎么也不肯出去了,唯一的活动就是晚上和黄子弘凡去喝甜茶。 


可是他知道黄子弘凡假期有用完的那一天,偷得浮生半日闲,总要归还。他推辞不喜欢喝光明的茶,仓姑寺太远了,连门也不愿意迈出一步去。黄子弘凡去给他打了甜茶带回来,他窝在沙发上喝,听人唱歌,也不再肯讲藏地。 


拉萨的夏天短,总会结束的。 



这天晚上天气非常好,星子一颗一颗看得仔细,闪闪发亮,近得仿佛压在眉毛上,像在墨蓝的绸缎上洒了漫天的碎钻。 


青旅里来了两个流浪歌手,每天晚上都会在藏医院那条路上卖唱,青旅里其他人会跟着去凑凑热闹,只有高杨不肯去。黄子弘凡敲了半天门,才把高杨从床上挖起来,到屋顶吹风看星星。 


高杨怕冷,黄子弘凡拿了条薄毯给他裹着。 


“你还有多久回家?”高杨手捧着黄子弘凡带回来的甜茶,在无边的静夜里问道。 


房子不高,但正对着布达拉宫灯火通明,数排酥油灯长明不灭。拉萨安稳伏在脚边,高低错落的屋宇,隐隐约约有诵经声围绕,更远的地方传来民谣的歌声,一切都美好又安静。

 

“……四天。” 


“时间真快,”高杨转过头咳嗽了两声,吸了吸鼻子,“你都来了两个月了。” 


“高杨。”黄子弘凡声音有点颤抖,开口叫他的名字。 


“我喜欢你。” 


高杨垂眸,用手指摩挲粗糙的茶杯壁,夜色弥漫,他的五官隐藏在黑暗里,看不清楚,只看得到他轻轻摇了摇头。 


“拉萨是圣地,满天神佛,不要说这些。” 


“可是你总要知道的。” 


黄子弘凡侧过头去,猝不及防啄了一下高杨的脸颊,轻轻的一个吻。他的脸颊好软,也好瘦,身上有茶香。高杨惊得手一抖,大半杯甜茶泼到了屋檐下。 


我的心意,你总要知道的。 


“你也喜欢我吗?”他的眼睛含着期待,亮晶晶的,眉眼弯弯,真好看。 


可高杨不敢去看:“不,黄子。” 


“你年龄还小。” 


“你也才二十二岁啊!” 


“不一样的……不一样。” 


高杨这么说完,他们俩一下子安静下来,一时间相对无言,都不说话了,不知道该说什么比较好,他们知道谁也没有把对方说服。 


你听啊,这人间是空空荡荡,只余风声回响。来拉萨祈福磕长头的朝圣者和游人,心里都怀着一个愿望,连达吉都有不可言说的执念,求佛祖成全。高杨却什么都不说,仿佛他什么都没有。 


喜欢如何,不喜欢又如何。他抬头,把最后一点甜茶咽下去。黄子弘凡和他,到最后都会桥归桥,路归路。一把红尘散尽,余生还剩好多年,黄子弘凡还有更远的明天。 



5. 


高杨是从那一天之后就开始躲着他的。 


黄子弘凡早上吃饭就没看到他,被达吉告知高杨一大早就出门了,背着一个小包裹,说要出去几天,他似乎每个月都要出去这么几天。八角街纵横错落,人来人往,这一片是整个拉萨最繁华的地方,出了门就是大海捞针,他不熟,根本找不到高杨。 


他在青旅等他回来,等了好几天。所有人都知道他第二天启程,纷纷来送他,送他纪念品,向他道别,祝他学业有成。黄子弘凡人缘好,大家都是真情实感。达吉送了他一把短藏刀,又漂亮又锋利。他抱着黄子弘凡许久,说弟弟,等你再来藏地。 


隔壁旅舍有个小姑娘一直喜欢黄子弘凡,他知道,却始终装聋作哑。她是黄昏吃过饭的时候过来的,穿着一身漂亮的裙子,送了黄子弘凡一串蜜蜡手串。男孩说一声谢谢,却笑着举起手腕示意了一下腕上的银镯子,他已戴了十九年,不愿也不能再戴别的。 


他最擅长默不作声地拒绝。 


那女孩泪眼汪汪,攥住他的手腕,硬是把手串塞到他手里,然后紧紧抱住了他:“就抱一会儿,就一会儿。”

 

僵持不下的时候,满脸涨红的黄子弘凡眼角瞥到一个瘦弱的影子,正站在门口,定定地望着他们交握的手。他心脏猛得一颤,刚要喊人,就看见那人捂着心口,支撑不住似的往后退了一步,随即转身快步离开,他走得太快太急,藏袍的一角被风吹起来,只有一个飘渺的影子。 


黄子弘凡耳边轰隆隆一声响,天旋地转。他干涩地从喉咙里挤出来了一声有些茫然和无措的叫喊:“高杨!” 


他甩开女孩的手追上去,高杨大概是没吃饭,这几日不知去了哪儿,虚透了,背影都摇摇晃晃,三步两步就轻而易举地被黄子弘凡拽住了手腕。那腕骨清瘦横兀,如老树虬根一般,硌得他掌心疼。 


高杨的手腕上还系着护身符,编绳收了一圈,挂在他伶仃的骨头上。 


“高杨,高杨我跟她真没关系,真没有!我那是在拒绝她!”黄子弘凡着急地不知道怎么说才好,他忙着解释,可高杨艰涩地转一转头看他,两个人相视,一下子失了话语。 


为了这毫不相干的解释,为了两人难说清楚的关系。高杨有些难过、有些无辜地皱起眉,目光落下来,他模糊地想,可你何必去怪罪那个无辜的女孩,你何必解释这样多给我听。 


黄子弘凡定定地拉着他的手:“不喜欢我也没关系,别误会我。” 


“我明天就要走了,再陪我喝一次甜茶吧。” 


今天夜凉如水,和往常没有任何区别,最适合沿着小路,捧两碗甜茶,你和我,别说话,抬头望,别浪费了月亮。 



高杨第二天没有送他。 


黄子弘凡收拾好行李,拎着出门。来的时候只拎着一个大行李箱和背包,如今怎么来的也怎么回去。所有人都过来跟他说了一声再见,只有高杨那扇小木门始终紧闭,没有出来过。 


黄子弘凡就坐在天井里等,直到时间就要来不及。他忍了这么些天,被离别气得眼睛通红,几步冲上楼,砰砰捶着高杨的房门,撕心裂肺地喊:“高杨!你送送我都不行吗!” 


高原氧气稀薄,他喊了没几句就有些想吐,从不作用的高原反应居然在这个时候降临,黄子弘凡蹲在高杨房门前,头晕脑胀,耳鸣不止,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,吓得达吉攥着一小罐氧气冲上来给他吸氧。 


饶是如此,高杨还是没有开门。 


“我要走了……高杨,你都不送送我吗?” 


“再见,高杨。” 


黄子弘凡声音哀哀的,特别委屈,像一只受伤的小兽。少年人气性大,他拂袖而去的时候太生气,都没有回头看一眼。 


昨夜的甜茶苦得让人流眼泪,高杨躺在床上,痛得反胃,在房间里吐出一口鲜红的血,浸染在地板上。 


那扇门,差一点,差一点就被他敲开了。 



6. 


高原上的风为神伴舞, 


星河是布景。


在一场永恒流转的轮回里, 


西藏此刻, 


是一颗璀璨的秘密。④



7. 


半年后。 


黄子弘凡一意孤行,执意再次进藏。 


他对父母说他落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,他想去找回来。 



高山流水落了雪,拉萨还是一如既往的漂亮。进了青旅的门正是早上十点钟,达吉在院子里扫地,一切陈设都没有变,见到黄子弘凡进门惊喜极了,快步迎上来:“弟弟!” 


黄子弘凡笑着和他拥抱,他说达吉,我二十岁啦,成人了哦。达吉也笑。 


黄子弘凡仰头冲楼上喊,期待那窗子再次打开,探出一个漂亮的男孩子:“高杨!我回来啦!” 


他连喊好几声,声音快乐极了。 


可是达吉,你怎么哭了,你为什么这样悲伤,你怎么回事?你为什么抱住了我,不让我再喊? 


达吉轻轻说:“高杨走了。” 


走了?去哪儿了?他什么时候回来? 


“他再也不回来了。” 


他去哪儿了?他为什么走了?他不回来,我就去找他。达吉你告诉我,他到哪儿去了。你为什么不说话? 



达吉满眼热泪,说:“高杨死了。” 


达吉,别开玩笑。说什么呢你?藏族最看重生死,不要拿这种事情开玩笑。你快点把高杨叫下来,我还有东西要给他呢。 


达吉说:“我一直没告诉你们,他有胃癌。” 


“他就是因为得了病才来西藏的,他一开始药都不吃,我劝了好久,他才每个月都去藏医院住院,还不要我陪着。你走之后,他病情加剧,十一月的时候他说想去珠峰,最后死在了去珠峰的路上。” 


……怎么会这样。 


为什么是他,为什么是高杨。 



黄子弘凡满腔的热血凉了个彻底,他从脑袋到舌尖都是木的,从脊椎向上发麻,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,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。


他不肯让自己相信,可是有另一个声音反复告诉他,是真的。高杨的瘦弱,体虚,贪睡,吃不了多少东西,总是头晕,躲在屋子里不肯出来,每月都要消失……诸如此类,一切都有了答案。达吉不会骗人的。 


他总是静静的,不说苦,不说累,安静地关心人,默默地做事。他用温柔的眼光注视世界,哪怕世界残忍相待,像一只小羊,洁白的、可爱的、人畜无害。青旅有谁不舒服他总是第一个去关心,达吉有旧伤,他随时添药酒。他痛得最难以忍受的时候,还陪黄子弘凡去吹风,去喝了最后一碗甜茶。 


他不说,一个人走,没人知道,没人陪他,到最后也是这样。 


黄子弘凡好恨自己,他为什么傻成这样?什么都不懂,还向他提及喜欢和爱情。他连活着都是奢侈了,怎么会在乎这些东西。他居然还说他要长命百岁,还送他护身符,简直是在扎他的心,割他的肉。 


可黄子弘凡又忍不住想,他一个人躺在医院里的时候,害不害怕啊?他痛的时候,谁来帮他擦眼泪呢? 


他自己的眼泪先落了下来。 


黄子弘凡扔下背包,泪眼朦胧里狠狠地抓住达吉的手:“我要去看他!他在哪儿?带我去!” 


今夜拉萨河波光粼粼,皆是我的愁肠,我的爱人啊,你何时归来。 



8. 


高杨没能葬在纳木错边,他葬在通往珠峰的路边。 


小小的一座冢,一把骨灰,小小一块木牌就是简陋的墓碑了。一只空空的杯子摆在碑前,权做无人思念的祭奠,暖如地血,寒比天风。他就睡在这附近的藏族村子中一位阿尼⑤的家后面。他死在阿尼的怀里,像睡在纳木错的波光荡漾里。阿尼轻轻说不怕,乖孩子,累了吧,睡吧,阿尼陪着你。 


黄子弘凡到的时候天刚过中午,日光城一年到头大部分都是晴天,碧空如洗,天气这样好,他的眼泪隔着墓碑重重掉下来,砸在地上。 


木牌上的墓志铭大概是高杨自己写的,清秀的汉字歪歪扭扭,认真得很: 


这里睡着一个叫高杨的男人,高原的高,白杨的杨。爱过人,流过泪,什么都没有,也什么都不带走。 


是啊,高杨是风,是燕子,是云彩,是格桑花,是高原上的白杨,从来都留不住,什么都不带走。他从天空来,死在离天空最近的地方,最后又回天上去。 


黄子弘凡二十岁,一个可以爱也可以死的年纪。他见到高杨反而冷静地可怕,虔诚地单膝跪地,把盒子从口袋里掏出来,放在墓碑前。 


那盒子被他从成都带到拉萨,一路颠簸,珍之重之,盒子里是他戴了二十年的银镯子。 


母亲说二十岁是他的成人礼,戴了二十年的银镯子可以摘下来了,等到他遇到心爱的姑娘,组建一个圆满的家庭,这银镯子可以留给他的孩子。谁知道他猝不及防被更改了人生轨迹,被漫天星星,一个吻,一只软绵绵的羊。摘下来的那一刻他就打定主意,这镯子要送给高杨。 


这是他单人的、盛大的求婚,地点是墓碑前,爱人在另一端。 


很久之后他才明白,摘下银镯子不是他的成人礼,二十岁不是,拉萨之旅也不是,失去高杨才是。 


[岁月飞跑/一把短藏刀 


我一生的好时光引颈就屠]⑥ 


佛教讲究人间轮回。可黄子弘凡不要来世,不想退路。假如真的有下辈子,他唯一的愿望便是让高杨做个快乐的孩子吧。无病无痛,长乐未央,一路都是繁花似锦。再没有眼泪,也不用别人为他掉一滴眼泪。眼泪没有用,爱才有用。他再不用想那么多,也不用忍受那么多。 


他默默跪着想,西藏佛教文化源远流长,世间来往纷纷,皆有因果,怕是我上辈子对高杨不好,如今教我痛不欲生,应该的,应该的。 


黄子弘凡去摸小小木牌上贴的照片,高杨难得微笑着,注视着这残忍的人间。风吹雨打,照片边缘褪了色。 


他不上镜,应该再拍得漂亮一点的,这是他最后的照片,不该这么草率。 


当时明月在,曾照彩云归。 


“你冷不冷啊?” 


“高杨……你说句话吧……” 


“我们再去看一次星星吧,好吗。” 


这里不仅睡着高杨,也睡着我死去的第一份爱情。 


从前我在成都,他在新疆,我们毫不相干。 


我十九岁时,他二十二岁。我在拉萨,他也在拉萨。 


如今我二十岁,他还是二十二岁。我在墓碑前,他在坟墓里。 



苍茫人世间,藏地婆娑一场大梦,日日黄粱。他如燕燕,飞还往复,无牵无挂地来,不肯停留,无牵无挂地走。 



9. 


他从珠峰回来,腕上空空荡荡。达吉在擦拭短刀,见他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外,把他迎进门内,道:“你回来了?” 


他递过一个小盒子,原本是放茶叶的,扣得死紧,他说这是高杨临走之前留给他的。黄子弘凡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掰开。 


里面放着高杨那串绿松石。 


达吉是顶天立地的汉子,极少流泪。只在说起高杨的时候,悄悄抹一下眼睛。达吉给他做饭,他们两个人喝了许多酒,举起酒杯的时候,月亮在天上闪闪发光。

 

达吉问:“你知道他为什么执意要爬一次珠峰吗?” 


为什么? 


“他说这是他这辈子得到的,最后的承诺。” 


远远的,有声音从天边外传来,是一片歌声,沧桑的,辽远的,嘶哑的,在风里模糊不清: “有一个地方很远很远/ 那里有风/ 有古老的草原/ 骄傲的母亲目光悠远/ 温柔的塔那话语缠绵……” 


歌声里有人悄悄地问,声音同样破碎在风里: “……带你去爬一次珠峰好不好?” 


“……好呀。” 


可是那个承诺他没有完成,他们都没有。

  

达吉又说,高杨来拉萨一年,从未在大昭寺许过愿,他本不信神佛。但是临行前,他把绿松石交给达吉,拖着病弱的身体来菩萨面前磕过一个长头,匍匐在滚烫的地面上,虔诚得死心塌地。菩萨,是一个很愿意帮忙的东方女人,一生只帮你一次。 


他声音轻得像一把枯草: 


“我希望黄子弘凡永远快乐。” 


他哪里是无牵无挂地走。 


青旅的小黑板上还留着高杨的粉笔字迹,达吉用心保存,稍微有一点掉色都要重新描摹,可他们都知道,被再次覆盖之后就再也不是原来的它,真正的它还是会渐渐消逝的,一步一步发散,到最后了无痕迹。 


那是首高杨很喜欢的诗。 


[站高一些 


你要做站在云上的那一个人 


站在太阳和月亮之间 


做最明亮的那一个人 


你要做浑身爬满雨水的鸟 


你说雨呵 


落在我头上更多些]⑦ 


鱼来燕去,草原历历,人间的轮回多半闲置。黄子弘凡浑浑噩噩地想,拉萨来过这样多的人,佛祖会一一记住吗?这个世界曾经来过一个普普通通、漂漂亮亮的男孩,一个像白杨树一样的男孩子,他是个很好的人。 


只是可惜朱颜辞镜花辞树,是人世间留不得这样好的高杨。 


他走了,西藏该有一场大雪。 


达吉和黄子弘凡都沉默不语,康巴汉子唱起歌来,浑厚的歌声响彻云霄,穿过大昭寺的广场,越过布达拉宫的顶尖,冲向珠峰的尽头。 


“我骑在马上无忧无虑/ 宝座上的头人可曾享受?我飘泊无定浪迹天涯/ 蓝天下大地便是我家……” 


“唱得真好,达吉……”黄子弘凡泪流满面,哽咽着说。 


可是再没有那个趴在窗户上听歌的人了,再没有那个喝彩的人了,再没有那个说“再来一首”的人了。 


再也没有了。 


黄子弘凡喝醉了,摇摇晃晃拉着达吉的手腕:“高杨高杨!我们去看星星!”他走路不稳,脚软得很,还没走几步狠狠摔在地上,他伏在地面上,半天也起不来,号啕大哭,像个委屈的孩子。

 

天上下起了雪。 



10. 


后来黄子弘凡读《西藏生死书》,里面这样说:“不管是因恐惧而拒绝正视死亡,还是将死亡浪漫化,我们都是视死亡为儿戏。无论对死亡感到绝望还是陶醉,都是一种逃避。死亡既不会令人沮丧,也不会令人兴奋,它只是生命的事实。” 


他淡淡地想,我接受事实。


我接受一切事实。 


今夜我遇见全世界,再不会遇见你。天空一无所有,不能给我任何安慰。来路已逝,去路已断。为谁而死,为谁醉卧草原。 



11. 


很多很多年后,黄子弘凡在小酒吧里听人唱歌。 


他喝一罐青稞啤酒,听人沙哑地唱“雪山/青草/美丽的喇嘛庙”。 


酒吧里灯光暗着,太适合回忆。于是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很久没想起的、在拉萨惊鸿一瞥的男孩。他想,这么多年过去了,人间轮回了许多次,他回到拉萨了没有?他是否曾回来看过一眼?他还好吗? 


黄子弘凡出门后向着天空遥望,星只有一两颗,月亮都不圆。他很久没有见过西藏的天空了,别处再没有那么好的夜色和星光。 


他永远记得那时归家,坐车经过垭口,撒一把龙达⑧。雪山巍峨,猎猎风马旗,满天挥舞的彩色经文纸片下,他恍惚间想起了那天晚上高杨的脸,美得惊心动魄。他曾在西藏漫天可摘的星星下吻过那个漂亮的男孩子,那个男孩应当也是爱过他的。 


拉萨已经不是从前的拉萨了,拉萨也开始向工业化极速飞奔,火车和铁路修起来,公路铺向珠峰和布达拉宫,从双流机场到贡嘎机场只需要三个小时。越来越多的人来西藏不是为了朝圣,只是为了艳遇。放生羊绝迹,再没有一只羊将他拦下,大昭寺也再没有了晒太阳的人。 


黄子弘凡知道,也明白,所以他不再回头。 


那流浪歌手的歌还没唱完,他闭起眼睛,唱:“回到拉萨/ 回到布达拉……” 


吉他破旧,几根弦,他痴痴地唱,声音越来越远,飘散在灯红酒绿的风里。黄子弘凡捂住了耳朵,不敢再听,项上的绿松石闪着光。泅渡一个世界,共一场生死,等一个人,还是等一个故事,那首歌有关风月,却无关你我。 



他如今而立之年已过,那个男孩永远二十二岁。 


——回不去了,一切都回不去了。 



12. 


飘向天边的云/ 你慢些走 


我用奔跑告诉你/ 我不回头 



「全文完」



注: 

①选自《国风•邶风•燕燕》。

②煨桑:用松柏枝焚起的霭蔼烟雾,是藏族祭天地诸神的仪式。 

③小普木:藏语音译,年纪小的女孩子。 

④作者不详。 

⑤阿尼:藏语音译,老人家(多指女性)。 

⑥选自张子选《藏地诗篇》。 

⑦作者:小安。 

⑧龙达:又称风马,典型的风马幡是长方形或正方形的五彩布幡或纸幡,五种颜色和上绘的五种动物分别对应金、术、水、火、土。文中指的是纸幡。 



PS:感谢我的小朋友 @请截断我的小指 提供部分灵感,祝她六一快乐(过去好多天了啊喂!查资料查到自闭,我不熟悉藏地种种,如果有疏漏还请海涵。虽然它很狗血,但希望这是一个你能喜欢的拉萨爱情故事,感谢观看。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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